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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若在,八成会讽笑说:有的傻人,十年前千方百计想把人害死,十年后又奢念这人不计前嫌宽恕他,这不叫愧怍,这叫自作自受,矫情欠揍。

他是自作自受。把狐狸毛拔得一根不剩,还贪图吞光狐狸骨头。

风里桥头,宫灯高挂,约莫佳节又至。万俟御大抵喝上了头,居然冲那伶人道:“你叫声小乌鸦听听。”

伶人水袖一提,羞然垂首,灯影绰绰下,依稀似故人——兔毫细描的眉,丹朱轻点的唇,月白衣泼墨发,明珠流眄生桃花。

万俟御恍惚了一刹。

却终究不是。容不类,神不似,声不肖。脉脉低垂的眼,总盖不了三分凉薄的谄媚卑微。

燕三乍看是温若无害的笼中娇兽,笑来比桃花艳,虽风流倜傥,更裹七八分求醉不得,如他跪在即将倾颓的大晏庙堂时,睥睨四方的模样。

有类大晏太子梓桓者,顶多似六分——仅是面皮。至于气华风骨,学得三分便不错,遑论那寡情得令人爱不能恨不能的脾性。制赝品造假货?东施效颦,画虎成犬,等同捏一个没神没魂没骨的泥人。又不妨一试,燕三泉下有知,讲不定气得聚骨复生,再扇他两掌……好过他白日装模作样,夜里辗转难眠不够,加呕血半碗。

不晓得幽冥冷泉三途河上,梓桓是不是能睡个安稳觉,是不是会冷得半夜发颤。而就算五百年轮回忽作弹指流光,那人的冷暖生死,再不会与他有半点干系。

……他颈项上挂着的那截指骨,竟也已挂了七个年头了。

——

片段

月光斜入。

大晏末代嗣君跪坐于蒲团之上,形体清癯,薄如刀削。太庙中灵位列列不可计数,太庙外山河将覆王姓将易,万人哓哓,悲声在在,唯斯人,老僧入定,浑然不觉。

夹带血味的风刺进紧闭门扉。

地上多了一道影子。

影子的主人却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只是矮身捂暖嗣君僵冷的双手。

用这双沾染晏人鲜血的手。

“就知道你铁定会来这里。”

燕三道:“这破地方除了牌位就没其他的了,清静。你来的不巧,要是早些,我尚有闲情与你这命定宿敌饮一壶好酒;要是晚些,你也不必见一个亡国之人临死前的丑态。”

那人跪在他身畔,面向历代晏帝牌位,温言道:“上天成此美意,早与晚有什么分别?”

“你来得巧,我心里便舒坦。”入侵者颈上系着红绳,照族内旧俗拴着一颗狼牙,燕三随意抓住狼牙牙尖赏玩:“戴了十几年,也不嫌脏。我要是你,就直接丢了它,也犯不着和万俟远生龃龉。”

万俟御叹道:“毕竟不能负殿下所托。你我凡十数年的情谊,还不够换你半日坦诚相见?如今顾左右言他算是什么?”

燕三闻言大笑:“小乌鸦,你我之间,袒露相见可有,坦诚相见何来?”

万俟御曾无数次构想今日——成王败寇之时,燕三会是面无表情,还是咽咽低泣,或是秉承古人气节,以身殉国,只留他一具残破支离躯壳。

这一幕与他所想的千万种皆不相同。

心音鲜明欲穿透胸腔。

知慕少艾之乐,相知相敌之憾,大到共读十三经论天下大义,小到彼时初见他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分食的半块面饼和元夕时互赠的花灯——十载哀乐怨憎,尽系一人之身。

他将得他所苦求,只需迈一步;他亦永失他所珍视,也只此一步。

“无需这样逼我。”万俟御掩上太庙门扉,从银盔开始解下一件件护甲。

“殿下游历四方,不知是否晓得万俟一族不成文的传统。凡是生在阿格拉草原的男儿,会千方百计争抢他们想要的东西——最肥沃的牧地,最危险的猛兽,最地道的烧酒……还有最美丽的姑娘。断了臂的勇士必将攀登蒙格拉穆峰一瞻苍狼神的神迹,哪怕不慎殒身断崖,也是他无上的荣光。”

衣袍下的身躯布满了疤痕,不少是沙场杀局所赠,剩下的旧伤里有一道是那年还叫鸦栖的万俟御替他的殿下挡的,离心口不远,淡得几乎看不见。

燕三目光一收,整束冠带道:“世间没有哪个地方的荣光能胜庙堂之巅,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满足?我若要这天下,必亲手攫取,绝不由别人让给我。今朝这场烽火狼烟因何提前十数年而发,晏氏梓桓不是心知肚明?戏天下人于股掌,你不该开怀大笑?这话该由我问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随、之?”

燕三笑意彻底隐没。

“燕三既为亡国之君,万俟御就决意争个荒淫无道的骂名,看谁狠过谁。要与我撇干净?你休想!”万俟御再度跪下,“随之算无遗策,也该算到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现今,不,我从来……都只想要——”

燕三被烫了下,僵直的背也跟着一颤,他仰起头,像只被陷阱圈住的狐狸一样不情不愿地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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